一、武松的幫手
?
? 有一次參加晚宴，席間一個愛讀書的老朋友問我：在整部《水滸傳》里，你覺得最能打的人是誰？最快意恩仇的人是誰？最重兄弟情的人是誰？你最喜歡的是誰？正在大快朵頤的我鄙視了他一眼，壓根連筷子都沒停下來。靠，這還用問嗎？！以上四個問題都是指向同一個人。沒錯——是武松！只能是武松！必須是武松！一定是武松！景陽岡打虎、敬愛武大郎、獅子樓報仇、醉毆蔣門神、揚威飛云浦、血洗鴛鴦樓等等……這一樁樁一件件，叫響了江湖上金牌打手的名號。
?
? 但是武松走到落草為寇刀頭舔血這一步其實是有一個關鍵轉折點的，那就是武大郎的死。對于一個有親情眷顧的人來說，他是不容易鋌而走險的，因為他有牽掛也有成本，更有他穩定務實的價值觀，但一旦這種親情眷顧不存在，甚至成為他走向極端的誘因，那產生的破壞力是極其恐怖的！武松努力想查明武大死因真相，但因為司法訴訟途徑被堵死了，維權道路茫茫，武力值爆棚的打虎英雄必然選擇了私力救濟。
?
? 這個轉折過程中，有一個人起了很大的催化和助力，沒有他就不會有后面陽谷縣都頭武松步步為營的偵查和殺戮！不會有快活林娛樂業勢力格局的重新洗牌！自然也就更不會有后面的金牌打手武松上梁山！這個人就是陽谷縣的團頭何九叔。
?
二、生存的智慧
? ? ? ? ?
? 有宋一代，市井階層和社會分工已經日至臻成熟并定型。在陽谷縣充滿生活氣息的世俗社會里，以經營殯葬收殮為業的何九叔是一個不可小覷的角色，在武大被殺案件中淋漓盡致地體現了“精、警、裝、鉆、轉”的特點，處處閃耀著生存智慧的光芒。
?
? 第一，“精”是指業務精通，殯葬行業人士何九叔具備專業老道的素養。在王婆和西門慶、潘金蓮的策劃實施下，武大被灌下砒霜死于非命，此時，西門慶和潘金蓮自覺大功即將告成，只剩下毀尸滅跡、掩人耳目即可。此時，深諳世事的王婆不無憂慮地提醒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緊”——擔心團頭何九叔是個精細的人會看出破綻。但是色膽包天、精蟲上腦的西門慶關鍵時刻還是少根弦、沒有危機意識，麻痹大意了，還道：“這個不妨。我自吩咐他便了。他不肯違我言語。”事后證明，正是這個何九叔讓西門慶等人功虧一簣。當何九叔收殮武大尸首的時候，揭起千秋幡，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就準確地斷定武大是中毒身死。這一專業的研判，不亞于國際刑事鑒識專家李昌鈺，排除了武大正常死亡的可能性，為整個事件定了性，證明了基本的犯罪事實的存在，提供了有價值的案件線索。
?
? 第二，“警”是指警覺敏感，何九叔準確敏感地察覺到西門慶等人的犯罪嫌疑。在去收殮武大的路上，何九叔被西門慶拉拽去酒店，西門慶不僅請何九叔喝酒、塞了十兩銀子還暗示收殮不用太認真。無故獻殷勤，何九叔意識到非奸即盜，而到了武大家里后見到俊俏潘金蓮假哭的模樣，聯想到最近街坊鄰舍的風言風語，老滑頭何九叔就暗自揣摩“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感覺到武大之死和西門慶是有密切關系的。
?
? 第三，“裝”是掩飾偽裝，何九叔演技爆棚，裝瘋賣傻，避開漩渦。在收殮現場，何九叔看出情形不對，竟然能現場發揮，裝作吐血、休克，而且表現出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無光的樣子，騙過眾人，避免當眾表態，待大家手忙腳亂把他送回家并一一告辭后，他方爭取到時間和妻子商議如何應對這一復雜局面。這種表演惟妙惟肖，生動逼真，生生騙過雪亮的群眾眼睛，簡直可以得奧斯卡影帝獎。
?
? 第四，“鉆”是指鉆研對策，提取保留重要物證。何九叔和妻子緊張商議后決定先不直接出面，打發手下的火家去收殮武大尸首，同時試探死者家屬是停喪在家待武松回來再出殯或者不等武松回來入土埋葬，但如若家屬堅持要立即火葬那就表明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消滅證據。于是最終何九叔便在尸體火化之日偷取了兩塊骨頭保留下來作為證物，以期日后有個說法。這一老到的做法，提存了關鍵證據，使得自己立于不敗之地，若非見多識廣閱歷豐富之人是做不出來的。何九叔不僅做了，還步步為營，可進可退，以不變應萬變，宛若出于網絡核心的蜘蛛靜觀其變掌控全局。
?
? 第五，“轉”是指及時轉向，劃清界限，作證指認。武松幫知縣老爺處理完押送差事回來后，得知武大死于心疼，武松馬上質疑之前武大沒聽說過有這種病史，并詢問誰開藥、誰收殮，敏感地意識到武大的死不簡單、有內情。當武松找到何九叔調查時，何九叔看到形勢有變，風向不對，便果斷地和盤托出，提供火化骨殖的物證和當時被西門慶送的銀子，堅決劃清界限，不僅證明西門慶請酒、送錢、收殮結果，而且準備好書面材料，還主動提供了鄆哥這個線索，為武松的調查指明了方向。
?
? 在專業助力下，武松查清真相，手刃仇人，曾經的打虎英雄、現今的步兵都頭也成為了草莽英豪、日后的天傷星。
?
? 在武松調查武大之死的過程中，其實何九叔是起了最為最關鍵的作用。因為當時武松只是懷疑武大之死有蹊蹺，鄆哥也只是反映西門慶和潘金蓮有奸情，這些是疑點也好，是動機也罷，并沒有過硬的證據，而唯獨何九叔既有口供，也有銀子、骨殖等物證，而且還有“專家意見”說明武大的死因。正是王婆所擔心的和西門慶所忽視的這一因素，被武松緊緊抓住，導致了案件走向的整個翻盤。
?
三、利害的算計
?
? 在這里耐人尋味的是：西門慶對何九叔盡管收買、脅迫，但是以金錢利誘為主、隱晦暗示為輔，而武松找到何九叔時是直接亮刀子、暴力攤牌，那為什么何九叔會倒戈轉向幫助武松呢？是人身安全的考慮嗎？這也許有一定的人身安全考慮，但這絕對不是全部原因，更不是根本因素。
?
? 放在當時的具體情境下，何九叔之所以會這么抉擇是基于綜合考量，是符合他的根本利益和處事原則的。
?
? 首先，西門慶和何九叔其實是存在一定的利益沖突的。這一點許多人包括研究《水滸傳》的學者們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宋代重文抑武，社會結構和階層行業趨向穩定，百姓安居樂業，商品經濟較為繁榮。因此，在這種穩定的大環境下，各行各業的利益格局較為成熟，各式各樣的灰色收入和潛規則被人們所默許、承認和接受，乃至維護。從宋朝的社會發展歷史來看，團頭應該是從事殮尸殯葬行業的頭領，有一點小權力，底下還有火家等人可驅使，尋常老百姓經常有求于團頭，屬于半個體制內的人，負責收殮、善后等民政事宜，這種職業一般是家族傳承。而西門慶呢？他是什么人？按《水滸傳》里的說法，西門慶原來只是陽谷縣的一個破落戶財主，開這個生藥鋪，奸詐、懂些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所以，像這種有點暴發戶態勢的西門慶，其實人脈根基和社會基礎并不牢靠，尤其不如體制內的人有根基，西門慶的發跡和上升，是靠著暴富后介入訴訟、雁過拔毛等非常手段，那么他勢必會破壞許多原規則、傷害一些人的既得利益，而這些既得利益者就包含了何九叔這樣的團頭。原有的既得利益者何九叔們，冷眼看著新近暴發的西門慶吃香喝辣、招搖過市、淫人妻女、視人命如草芥，何九叔們有羨慕有不滿也有仇恨甚至有落井下石的陰暗心理。從這一點上來看，何九叔和西門慶是有利益沖突的。
?
? 其次，草菅人命突破了何九叔的職業道德底線，風險成本太大。盡管作為某一行業的頭領，利用手中權力尋租、牟利在所難免，但是這些聰明警覺的人往往只是在他們的自由裁量范圍內上下其手，大事化小是可以，小題大做也不是不行，吃拿卡要、冷橫硬推、敷衍了事等等更是經常干，只要不超越底線都問題不大，但是如果讓他們顛倒黑白、草菅人命那就很為難了，不僅因為這是他們的良心底線，而且真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畢竟只是少數，他們通常也要權衡利弊規避風險，因為太突破原則的話，家屬苦主會來鬧也傷害到他們的職業根本，而且惹上人命官司更是會引起司法部門強勢介入帶來牢獄之災。所以西門慶要求掩蓋武大死因、毀尸滅跡的請托，責任太重，這已經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是已經有共謀的嫌疑，遠遠超出何九叔顧慮的能力底線了，這里面顯然涉及到人命官司，訴訟風險和執業成本太大了。
?
? 再次，武松比西門慶掌握更直接的公共資源和更恐怖的暴力手段。盡管西門慶有錢有人脈，可以使銀子、托關系，但這種影響力還是間接隔了一層，它必須要通過關系網來實現、必須先謀求權力租賃，而武松現在已經是陽谷縣的步兵都頭，哪怕是一個不入流的職務，但畢竟身在公門，所掌握的公共資源包括合法傷害能力不是比西門慶所能比擬的。必要時，武松可以假公濟私、直接動用公權。何況，景陽岡的老虎都被他三拳兩腳PK掉了，在那個沒有聲效特技、沒有幕后剪接、沒有群眾演員的時代，這可是不亞于從無聲電影直接進入3D巨幕般的震撼！！！在弱肉強食的專制社會，升斗小民在作抉擇時總是能精確地計算自己的切身利害關系尤其是作避免傷害的算計。
?
四、兩難的抉擇
?
? 在面臨抉擇困境時，何九叔的生存智慧值得肯定。人生在世，總會面臨諸多兩難困境，諸如學業、家庭、工作和社交的問題上，經常會有利弊權衡讓我們舉棋不定進退維谷，這時該如何取舍？！當夾在西門慶和武松中間的時候，何九叔其實也有過糾結有過矛盾，權衡得失保護自己是大家都可以理解并接受的，但是由不得逃避抉擇！
?
? 人生的緊要關頭，左右為難的時候，最理性的辦法就是遵從自己的良心。因為發自內心良知的做法，無論結局如何，我們大體都不至于太后悔！
?
? 何九叔最后這么做，除了利害算計，也不排除潛意識里的良心抉擇，這是否給了我們啟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