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中揮斥不去的夢魘。
孟子說：“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福柯說：“靈魂是身體的監(jiān)獄”。叔本華說：“每個人都被幽禁在自己的意識里。”維特根斯坦說：“改變自己，就是你能為改變世界所做的一切。”
有我的時代，你和他才有意義。無我的時代，他和你皆為虛無。
相信人類是沿著線性關(guān)系進步本身是一種迷信。仿佛時間給人發(fā)過毒誓：跟我走，你們每一個我終獲解放。
當這條被人類的純真和自私驅(qū)使的射線，經(jīng)過了貝殼、青銅、鹽鐵、鋼煤、油氣時代，一頭扎進人類一手打造的信息時代后，對自由無限的追求，成為新的罪證。
自由，一種無期徒刑。與囚服搏斗是囚徒最大的樂趣。
這座監(jiān)獄終究是講規(guī)矩的，隨時探監(jiān)，不僅是被允許的，甚至是被鼓勵的。但窗口只有手機屏幕大小。你探望你的朋友，你的朋友探望你。
這座監(jiān)獄有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名字“朋友圈”。圈，往根兒上說，在《說文解字》里是指飼養(yǎng)牲畜的地方。一語成讖的事兒，倉頡越干越多。
對親人愛答不理，對陌生人關(guān)愛有加。
這里坦白未必從寬，抗拒未必從嚴。有些人要求強烈，每天必須被人探望多次。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可以放進那個小小的窗口。他們可能都是艾米莉·勃朗特的潛在讀者。“當我忘了你的時候，我就忘了我自己。”
有些人表現(xiàn)得冷淡得多，十天半月，甚至大半年不想見人。偶爾儀式性地表態(tài)。只不過看似信手拈來，其實是煞費苦心。就像獨居老人每月總要莊嚴地去銀行查一次養(yǎng)老金。這是一種宣示，一種生命的行為藝術(shù)：我，活的！
這座監(jiān)獄像極了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主演的電影《禁閉島》。那里包容妄想癥和玻璃心，也能容得下強迫癥和偏執(zhí)狂。每個人都以我的形式入戲，但都要靠你和他才能出戲。
在每個人都把我推向極致的同時，你我他之間的界限不再分明。尤其是在那些常常因為各種世俗關(guān)聯(lián)不得不相互探望問候的獄友形成群體之內(nèi)。（無論群體如何自我標榜，歷史上的群體其實只干了兩件事：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常來的人偶爾沒來，從不來的偶爾來了，都會引發(fā)群體或個體的揣測。
相信因果關(guān)系本身就是迷信。
這座監(jiān)獄相當?shù)难哉摮叨取Ｖ圃煅哉摚只蛱剿鞒叨龋蔀樵S多囚徒賴以生存的苦工。通行的辦法是煽情。畢竟相互探視的時間有限，幾句話撩撥不起焦慮、憤怒、自卑和偷窺欲，就別在這一行混。
探監(jiān)窗口雖小，卻照得下人的丑陋。這些提供意淫用具的文字批發(fā)商用的不是硅膠和塑料，而是死亡和隱私。連親屬的死亡、朋友的隱私都能成為所謂深度好文的硬通貨。這個監(jiān)獄所謂的尺度，換成“恥度”更貼切。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這又能怪誰呢，人本身就是一堆無用的熱情。至于事實和理性從來都是群體絕緣的。在統(tǒng)一人群的過程中，所謂的事實和理性也是為制造情緒這個終極目的服務(wù)的閹割品。在與理性永恒的沖突中，感情從未失手。
你的身體不健康，你的心理有問題，你的孩子輸在了起跑線上，你和你戀人兩家三觀不合，你的婚姻從開始就是個錯誤，你錯過了最好的投資機會，你爸媽逼你相親是一種病，你的格局決定你活該受窮……
可笑的是，面對面，如果有人這么教育你，你會覺得這人有病；換在監(jiān)獄里，有人大便時說了這些話，你偶爾聽到，都覺得說的是你自己，覺得自己有病或者遇人不淑。一手擦屁股，一手迫不及待地享給你的父母、孩子、愛人和朋友，或開導(dǎo)，或教育，或勸解。
嘖嘖。
作為父母、作為孩子、作為愛人、作為朋友，他們?yōu)槟愕囊磺校愣家暥灰姟Ｎí氃敢鈴娀鐜鷷r聽到的隔壁的絮語閑言。他們?yōu)槟忝嫦驍橙耍瑓s在背后挨了一顆子彈。
人有偷聽的本能，而沒有傾聽的本領(lǐng)。這恐怕是世間諸多不幸的根源。
監(jiān)獄再有尺度，也是思考和理性的墳?zāi)埂Ｋ佬蹋Y(jié)束的是生命；囚禁，改變的是精神。腦子洗過的人，出去了也是囚徒。巴爾扎克說：“思想麻醉人的力量遠不如語言那么強。一個人說話多了，會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
在這個自我囚禁的監(jiān)獄中，每一個我都差不多，一半是同謀，一半是受害者。這所監(jiān)獄是真正靠人的丑陋就足以自我運轉(zhuǎn)的一種制度設(shè)計：炫耀源自自卑，說教源自無知，同情源自偷窺，焦慮源自貪婪。后者推動者前者，讓每一個囚徒各取所需。
雨果說：“每塊墓碑下，都是一部長篇小說。”說的那是那一代人。我們這一代人，每一塊墓碑下，都是幾部智能手機，那里有我們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有我們盡人皆知的人生。
至于以后，我無能為力。無法預(yù)見未來，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