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6月16日，美國總統拜登和俄羅斯總統普京在瑞士日內瓦舉行會晤。這是美俄首腦兩年來首次會晤，也是拜登執政之后兩國元首首次見面。從此次會晤前后兩國互動情況以及會晤成果看，盡管美俄關系很難因此而實現實質性轉圜，但此次會晤為美俄關系止跌、進而階段性企穩創造了新的契機，兩國在一系列具體議題上的合作也很可能循序展開，從而助推兩國既激烈對抗、又尋求局部合作的新關系模式。
此次會晤發生于美俄關系處于歷史最低點的特定時期。冷戰結束以來，美俄關系在經歷短暫“蜜月期”后便直轉之下，呈現逐漸趨向惡化的基本態勢。尤其是2014年的克里米亞事件之后，兩國關系陷于僵局。烏克蘭東部局勢、敘利亞問題、所謂的“俄羅斯干預2016年美國大選”問題、“黑客”攻擊事件、白俄羅斯“劫機”事件等等一系列矛盾和紛爭，一次又一次地將美俄關系墜入“冰封狀態”。過去十余年來，美國奧巴馬政府、特朗普政府在執政初期都曾不同程度的尋求美俄關系“重啟”，但最終均以失敗告終。正是在美俄關系處于歷史低點的時刻，美國新一輪的政府更替再次成為兩國關系生變的重要契機。與此同時，當今世界進入新的大變局時期，新冠肺炎疫情加速了國際格局的演變，大國關系也進入新一輪調整、轉折、重塑的重要階段。中美博弈急劇升級、美歐關系醞釀調整、中俄關系進入“歷史最佳時期”，俄歐關系復雜嬗變，如此等等大國關系亦成為此次美俄元首峰會的重要背景。
從此次會晤情況看，日內瓦會晤的成果基本符合兩國各自預期，為兩國關系實現階段性企穩創造了一定有利條件。其一，兩國元首在會晤中相互“點贊”，尋求創造良好的個人關系。普京稱贊拜登“有建設性、平衡穩重、經驗豐富”、“是一位資深老練的政治家”。拜登稱贊普京“是一個可敬的對手”、“世界舞臺上的一個重要角色”。如此熱絡、友善的言辭互動，明顯異于過去一段時間兩人隔空相互攻擊的情形。其二，兩國元首就恢復正常關系狀態達成若干共識。兩國同意盡快解決外交沖突狀態，包括使兩國大使返回各自的工作崗位、尋求恢復簽證中心的運作、就交換被關押的各自國家公民啟動談判。這些進展為后續的外交層面互動創造了氛圍。其三，兩國在一系列重大雙邊和國際熱點問題達成合作意愿。兩國在會晤之后發布了關于戰略穩定和軍備控制的聯合聲明，確認對《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New START Treaty)有效期的延長，確定“將在不久的將來共同開展一次全面的雙邊戰略穩定對話，那將是經過深思熟慮、堅實有力的對話”，“通過這一對話，兩國尋求為未來的軍備控制和降低風險措施奠定基礎”。兩國均高度評價上述聯合聲明，白宮表示 “即使在關系緊張時期，兩國也能夠確保戰略領域的可預測性、降低武裝沖突風險、防止核戰爭威脅”；俄羅斯副外長利亞博科夫把這份聲明稱為“1985年里根與戈爾巴喬夫日內瓦首次峰會精神的延續”。針對近期逐步升溫的北極問題，兩國元首也暗示將展開合作可能性。對于上述共識，普京稱之為“具有建設性”，拜登稱這次峰會是“正面的”、“積極的”。俄羅斯國內對此次會晤尤其予以正面評價，認為“日內瓦傳出了兩國關系穩定和正?；男盘枴薄７鍟Y束后，俄羅斯股市和盧布匯率也雙雙上漲。
在雙邊關系處于歷史低點的大背景下，美俄日內瓦峰會取得上述成果已屬成功，折射了兩國面對國際變局的各自戰略考量。
從美國方面看，穩定美俄關系對于其運籌對華戰略博弈、重新拉住歐洲盟友具有重大意義。此次會晤是拜登首次出訪的最后一項議程，在其首次出訪便會晤普京顯然具有非比尋常的特殊意義。拜登此次出訪，“中國”成為關鍵詞。拜登先是參加美歐峰會、七國集團峰會、北約峰會，急于重新團結西方盟友，展示對華的“統一戰線”。美俄峰會更是被置于“中美俄”三角關系的背景之下，美俄關系一旦企穩，勢必有助于美國集中全力展開對華競爭。畢竟，中國已然被拜登政府視為頭號挑戰，《國家安全戰略臨時綱要》毫無保留的聲稱“中國是唯一具有經濟、政治、軍事和技術實力對美國構成挑戰的國家”。而美國近些年與中、俄同時為敵，從大戰略角度顯然并不符合美國利益。包括基辛格在內的美國戰略界人士近年來不斷建議美國政府“改變在中美俄三角關系的不利地位”。此外，一旦美俄關系趨向穩定，也有助于美國重新利用“俄羅斯牌”掌控美歐關系的主動權。通過運籌“北溪2號”等問題，美國便可相機拉近一度疏遠的與法、德等歐洲大國關系，同時促使對俄持有諸多敵意的東歐國家愈發依靠美國的安全保護。在伊朗核問題、敘利亞問題、阿富汗撤軍等拜登政府關注的熱點議題上，俄羅斯的合作對于美國實現相關政策目標也不可或缺。
從俄羅斯方面看，穩定對美關系具有戰略和經濟上的雙重利益。一方面，美俄關系牽涉俄羅斯的周邊環境穩定與否。美國等西方國家近年視俄羅斯為歐洲安全的首要威脅，美俄關系不斷惡化，導致了俄羅斯與整個西方國家的關系處于僵局。一旦美俄關系緩和，勢必將帶動歐洲國家尋求“解封”對俄各領域交往。作為地緣上的歐洲國家，對俄羅斯而言，俄歐關系便是涉及周邊安全與穩定的最關鍵所在。另一方面，美俄關系的演變也會涉及巨大的經濟利益。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之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對俄制裁不斷加碼，俄羅斯經濟困境已久。緩和對美關系事關俄經濟安全，更涉及國內穩定，意義頗顯重大。近日美國部分停止針對“北溪2號”的制裁措施，更使得俄羅斯期待西方國家松綁制裁的經濟前景。正是基于以上利益訴求，通過日內瓦會晤扭轉美俄關系惡化勢頭，便成為了重要戰略考量。此次會晤前后，俄羅斯各界雖然仍對美國相關內外政策予以批評，但也往往透出對改善美俄關系的強烈期待。
更為重要的是，在國際格局演變的大背景下，上述各自戰略考慮短期內不會發生明顯變化?；谏鲜雒蓝砀髯哉呖紤]，結合日內瓦會晤釋放的種種信號，美俄兩國未來可能形成既激烈對抗、也局部合作的新互動模式。一方面，兩國關系中的諸多結構性問題顯然無法通過日內瓦會晤而得以化解，歷史亦證明，結構性矛盾將對雙方改善關系的意愿形成強烈制約。烏克蘭東部局勢依然是美俄關系的重要痛點，雙方在此次會晤中對此毫無妥協跡象；兩國均對對方介入內政保持高度警覺，在人權問題上的矛盾更是根深蒂固。在這些結構性問題上，美俄大概率將繼續激烈對抗。另一方面，日內瓦會晤展現了兩國管控矛盾升級的較強意愿，在軍備控制、北極等具有共同利益問題上的合作有可能逐步展開。冷戰時期，美蘇曾在幾十年激烈對抗的形勢下避免了直接軍事沖突，這為當前美俄避免徹底“攤牌”（showdown）提供了重要的歷史借鑒。近年兩國雖然不斷交惡，但在避免軍事沖突、維系全球戰略穩定等領域仍然保持著有效對話。此次日內瓦會晤則可能會成為兩國塑造新的交往模式、扭轉關系不管惡化局面的新契機。尤其從拜登執政之后的政策手法看，其傾向于通過讓渡部分非核心利益，來換取更大的戰略收益。不排除拜登政府出于大國關系的整體考慮而繼續推進美俄關系的進一步緩和。
總體而言，美俄關系全面轉暖殊為不易，但決定兩國關系走勢的既有邏輯正在發生微妙變化，仍應將其置于國際格局的大背景之下進行綜合衡量，更不應低估兩國調整關系的利益動機。
（作者系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李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