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關于文仁親王的長女真子公主下嫁給小室圭的新聞讓日本的吃瓜群眾炸開了鍋。這位日本皇室的駙馬小室圭此前一直被反對這場婚姻的人們稱為“令和的道鏡”。正巧不久前我的一位朋友跟我聊起“道鏡”這個人物。“道鏡”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道鏡是奈良時代的一位僧人。關于他的稱呼有很多，如“淫僧”、“惡僧”、“怪僧”、“妖僧”等；關于他的故事，各種八卦與緋聞層出不窮；關于他的文獻，也是撲朔迷離、疑點重重。本文不想詳細討論道鏡的傳奇人生，也不想揭露道鏡的所謂丑聞，而是想重點談談日本歷史上的一個著名事件——“宇佐八幡宮神托事件”（也被稱為“道鏡事件”，以下簡稱“宇佐神托事件”）。
為了便于大家了解道鏡，首先還是簡單介紹一下他。道鏡出生于河內國若江郡（現在的大阪府八尾市），因為俗姓弓削，又被稱為弓削道鏡。道鏡父母的名字不詳，他有一個弟弟叫弓削凈人。道鏡年輕時就成為法相宗高僧義淵的弟子，后來又跟隨華嚴宗大師良弁學習梵語。或許是因為精通佛法，道鏡得以進入宮中的佛殿，被列為御用禪師。此時當政的是圣武天皇與藤原光明子皇后的女兒孝謙天皇（女帝）。幾年后孝謙女帝讓位給淳仁天皇，自己成為了上皇。
天平寶字五年（761），平城宮改修，患病的孝謙上皇離開平城京，前往近江國保良宮修養。此時道鏡隨侍在患病的孝謙上皇身旁，并憑借著高深的佛法和“精湛的醫術”，成功地治好了孝謙上皇的病。由此，道鏡得到了孝謙上皇的寵信，開始參與政事。
此時受到冷落的太政大臣藤原仲麻呂（藤原武智麻呂之子）通過淳仁天皇表達自己的不滿，而淳仁天皇也經常向孝謙上皇提出意見和建議，孝謙上皇與淳仁天皇由此產生了對立，并最終導致爆發藤原仲麻呂之亂。很快，藤原仲麻呂被誅殺，淳仁天皇被廢黜后又被流放至淡路幽禁。孝謙上皇則第二次即位，稱為稱德天皇（女帝）。
藤原仲麻呂被誅殺后，道鏡出任“大臣禪師”。天平神戶元年（765）閏十月，道鏡被稱德女帝提升為“太政大臣禪師”，即“出家的太政大臣”，開始把持朝政。天平神戶二年（766）十月，稱德女帝又將道鏡封為“法王”。所謂“法王”，即“法界（佛界）之王”，與“世俗之王”——天皇幾乎處于對等的地位（法王是律令制中沒有的官職，日本歷史上只有圣德太子曾被稱為法王）。
在平安時代初期寫就的《日本靈異記》中有如下記載：“弓削氏僧道鏡法師，與皇后同枕交通，天下政相攝，治天下。”這里將稱德女帝稱為道鏡的“皇后”。也就是說，《日本靈異記》中認為稱德女帝與道鏡兩人是夫婦關系。雖然上述記載不一定可信，但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道鏡與稱德女帝的親密關系。不過好景不長，道鏡不久便失去了權勢，朝政由藤原永手（藤原房前之子，去世后被追贈為太政大臣）吉備真備二人一起執掌。而轉折點正是“宇佐神托事件”。
“宇佐神托事件”發生在神戶景云三年（769）九月，原文是這么記載的：
始大宰主神習宜阿曾麻呂希旨。方媚事道鏡。因矯八幡神教言。令道鏡即皇位。天下太平。道鏡聞之。深喜自負。天皇召清麻呂於床下。勅曰。昨夜夢。八幡神使來云。大神爲令奏事。請尼法均。宜汝清麻呂相代而往聽彼神命。臨發。道鏡語清麻呂曰。大神所以請使者。蓋爲告我即位之事。因重募以官爵。清麻呂行詣神宮。大神詫宣曰。我國家開闢以來。君臣定矣。以臣爲君。未之有也。天之日嗣必立皇緒。無道之人。宜早掃除。清麻呂來歸。奏如神教。於是道鏡大怒。解清麻呂本官。出爲因幡員外介。未之任所。尋有詔。除名配於大隅。其姉法均還俗配於備後。
我在這里偷個懶，引文保留原繁體字與標點，因為下文還將解釋。
這段史料首先說明大宰府的主神習宜阿曾麻呂為了迎合天皇的旨意，討好道鏡，所以偽造八幡神的神諭。神諭的內容為：“令道鏡即皇位，天下太平。”道鏡聽到以后，十分高興，有些自以為是。此時，稱德女帝召喚自己的心腹（和氣）清麻呂到床前，說自己昨天晚上夢見八幡神派來使者，大神讓我派尼法均（俗名廣蟲、清麻呂的姐姐）前往宇佐八幡宮了解此事，我覺得還是你代替法均前往宇佐聽聽大神的命令。在清麻呂臨發前，道鏡對清麻呂說：“大神之所以派遣使者，是為了告知我即位的事情，你若給我帶來好消息，將以官爵為重賞。”但是，清麻呂到八幡神宮請示神諭后歸來時卻稱大神詫宣說：“我們的國家自從開辟以來，君王和臣下的身份就是固定的。以臣下為君王，從未有過。繼承天照大神子嗣皇位的必須是皇室成員。沒有道德的人，應該盡早掃除。”于是道鏡非常生氣，解除了清麻呂的官職，并將其除名、流放到大隅。同時還強令清麻呂的姐姐法均還俗，并將其流放至備后。以上就是日本奈良時代著名的“宇佐神托事件”。
一般認為，阿曾麻呂的神托上奏是他個人為了奉承道鏡而為之。也有不少觀點認為，八幡神托是道鏡和稱德女帝在試探群臣。還有觀點認為，八幡神托未必出自道鏡本人的授意，更有可能是他的弟弟凈人自作主張，因為神宮的神官便是凈人的親信部下。也有學者認為，“宇佐神托事件”是后人為了丑化道鏡和女帝而人為編造出來的故事。在發現更多的史料之前，我們還無法知道“宇佐神托事件”的真相。我也做一個自己另類判斷，即“宇佐神托事件”是真實存在的，但經過了后人的潤色加工，其實質可能是藤原氏聯合阿曾麻呂與清麻呂一起給道鏡下的一個套。
首先，在傳統的皇位繼承制度中，皇位都是由皇統之內的皇室來繼承，從未出現過由皇統之外者繼承的事例。日本歷史上即使再有權勢的臣下，也不敢覬覦天皇位，很難想象道鏡竟然有覬覦天皇位的野心。與此同時，稱德女帝即便再寵愛道鏡，恐怕也不會讓其即天皇之位。無論是稱德女帝，還是道鏡，恐怕只是想弄清楚神諭的真偽，不料卻跳進了火坑。稱德女帝病死后日本朝廷對道鏡的處置也令人十分費解。在道鏡被貶官的理由中并沒有列舉其圖謀皇位的事情，只是將其從政治家打回到普通僧侶而已，連僧職都沒有剝奪。
其次，阿曾麻呂如果是為了討好道鏡而偽造神托，在道鏡失勢后，難免被處罰。然而結果卻是不僅沒有受到處罰，反而獲得升官和恩賞。根據《續日本紀》記載，寶龜元年（770）八月，“以從五位下中臣習宜朝臣阿曾麻呂為多十褹嶋守”，寶龜三年（772）六月，又“以從五位下中臣習宜朝臣阿曾麻呂為大隅守”。阿曾麻呂的這些職務都是在藤原氏掌權下獲得的。
再次，清麻呂因在“宇佐神托事件”中點名除掉道鏡，因而被貶官、除名和流放配所，但在流放過程中，藤原百川（藤原宇合之子，本名“雄田麻呂”，去世后被追贈為太政大臣）為了救濟清麻呂，將自己后備國的封戶二十戶送往其配所。并且，在此后藤原氏所編纂的史書中，對清麻呂大加贊賞。明治以后更是被樹立為忠君思想的典型，其肖像甚至被畫在10日元的紙幣上。
最后，在“宇佐神托事件”之前，發生了一起涉及皇位的事件。根據《續日本紀》天平神戶二年（766）四月條件記載：“有一男子，自稱圣武皇帝之皇子，石上朝臣志斐氏之所生也。勘問果是誣罔，詔配遠流。”筆者有個大膽的猜想，即“宇佐神托事件”有可能是藤原氏受到了有人自稱圣武天皇皇子后被流放這一事件的啟發而醞釀的一場陰謀。
總之，看似是一場皇位繼承危機的“宇佐神托事件”，很可能是藤原氏策劃的一場陰謀。我們在考察“宇佐神托事件”時，必須把它放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分析。因為藤原仲麻呂之亂后，藤原氏的勢力受到削弱，而道鏡的勢力則如日中天，獲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政大臣禪師”地位和“法王”稱號，弓削氏一門和道鏡的親信們也跟著雞犬升天，這必然遭到以藤原永手和藤原百川為首的藤原氏的不滿。在奈良時代末期講究身份等級的貴族政治中，以道鏡為首的僧侶們雖然因為佛教的興盛和寺院勢力的膨脹而獲得了很高的地位，但他們沒有執政的傳統，更沒有經濟基礎，而僅僅是依靠天皇的喜愛，這注定了道鏡的失敗。
本文根據《古代日本皇親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一書第二章第二節第二部分補充、修改而成。
